此時福利院裏，一片其樂融融。

廖佳伶和黃晟熙正被一群小孩子們簇擁著在墻上畫塗鴉。

她苦惱地想著自己該畫什麽，一邊偷偷瞥了一眼黃晟熙，他正無比認真地拿著刷子塗塗畫畫，頭微微擡起，溫和的眉眼，流暢的下頜線在光影的揮灑下一覽無餘。

她小碎步往他那邊挪了挪，才看清他面前的畫面。

那是一個小女孩，她站在一片孤獨的海面上。

不，準確來說，是她站在身下一只巨鯨身上。那只巨鯨整個潛在水裏，只露出一點背部的皮膚在海平面上，小女孩就孤獨地站在上面。

瘦弱的女孩，和潛在水下的巨大鯨魚，形成了強烈的對比。

她定定地看著那幅畫，一時間語塞。

黃晟熙微微轉頭，只見女孩正出神地看著他的畫。

“看出什麽了？”他薄唇微抿，一臉好笑地看著她。

廖佳伶回神，有些迷茫地看著他搖了搖頭，“這幅畫...看起來有點悲傷。”

“為什麽？”黃晟熙的眼神變得很認真，好奇地打量著她。

“就像是不屬於同一個世界的，女孩只能站在鯨的背上，不能去水裏陪它，而鯨也沒辦法來到地面陪小女孩。”

“可是你不覺得，這樣他們才是彼此最特別的存在嗎？”他垂了眸，“為什麽一定要看到呢，即便是沒有辦法看到，在他們心裏，還是默默陪伴和守護彼此的吧。”

“可是看得到才能真的體會到陪伴的感覺吧，否則小女孩和站在一塊浮木上有什麽區別嗎？”

他沒有回答，若有所思地看著莫名倔強的她。

直到她覺得有一股熟悉的氣息慢慢向她靠近，他的身影逐漸籠罩了她。

他低下頭，眼裏一片星光，溫柔磁性的聲音徐徐振入她的耳膜。

“不一樣的，如果有一天你看不到我了，你要記得，我會在某個地方默默守護你。”

她的世界突然一片寂靜，仿佛耳邊喧囂著的孩童笑聲已蕩然無存，只剩下了他的呼吸聲。

看著他的目光灼灼，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句話，這世間的美好，也不過如此罷了。

下午的時光流逝，轉眼就到了月色正好的夜晚。

紀奶奶好客，況且這個客還不一般，看起來就是佳伶的男朋友，自然是要好言相留的。不過這個客看起來也根本沒打算推辭，笑嘻嘻地一口答應今晚留下來。

晚飯過後，屬於深秋夜晚的涼風，把老舊的窗子吹的沙沙作響。

她蹦蹦跳跳地進了屋，一臉神秘的沖坐在椅子上的黃晟熙擺了擺手，“要不要來我的秘密基地？”

廖佳伶剛來到這家福利院的時候，沒有小孩子願意和她玩，因為她腿上那塊蜿蜒著的，觸目驚心的紅色疤痕。

她那個時候年紀小，也不懂得自卑和掩飾。沒有記憶，不知自己何處而來，就像一塊孤獨的石頭被投入大海，無助地不斷下墜著。

直到她偶然間發現了後院的一把長梯，垂直架在平房的房頂上。

從此之後，她總是趁大家吃完飯玩耍之際，一個人偷偷爬上梯子，坐在房頂上看星星和月亮。

她經常在書中讀到流星，總是希冀著能親眼看一次，卻一直也沒有等到。時間久了，這個地方就變成她自己的秘密基地，而越來越多的心事和秘密都埋藏於此。

她已經很久沒有來這裏了，這是她第一次和另一個人分享這個地方，居然有點莫名的激動和羞澀。

那種感覺，就像是把自己的秘密揭開給別人看一樣。

不過奇怪的是，她並不抵觸這種感覺。或許是因為這個人吧，她想。

夜幕降臨，黑暗漸漸將他們包裹，遠方依稀能看到市區那邊璀璨的燈光。

他們並排坐在房頂上，黃晟熙歪頭看著身旁一言不發的女孩。

一陣晚風拂過，吹散了她額前的碎發。

她一只手托腮，安靜而又向往地望著如墨盤一般的夜空，月色一片柔和。

突然，一個冷冰冰的金屬物體貼上了她的臉頰，她渾身一激靈。

轉頭，黃晟熙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來兩罐啤酒，此刻正一臉笑意地拿著一罐貼在她臉上。

“哪裏來的？”她有點驚訝地接了過來。

“廚房的楊姨。”他神秘地笑了笑，“她本來準備自己喝的，被我拿來了。”

她一臉茫然，“啊？”

看著她變化無常的表情，他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，“逗你的，白癡。”

她嗔怒地瞪了他一眼，手指勾住拉環，熟撚地打開了易拉罐，獨自灌了一口，繼續沈默。

他撐著頭，目光定格在她微微晃著啤酒罐的手上。這個場面，他很熟悉，因為他已經記不清陪她在這個房頂坐過多少個夜晚。

而在她來到這裏之前，他們也曾這樣，坐在房頂上一起玩一起聊天。而現在這樣，真真切切坐在她身邊，讓他唏噓，也讓他害怕，自己會不會下一秒就消失在她面前。

她抿了一口啤酒，悠悠開口：“小楓啊，你到底是什麽人，”她聲音極輕，又像是喃喃自語，“你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我身邊呢？”

這一聲小楓，將他的思緒扯回了14年前。

他久久沒有回答。

她好像並沒有在等他的回答，又自顧自地說了起來。“你知道嗎，我是沒有6歲之前的記憶的。對於我的父母，我的......一切，都是沒有印象的。”

“雖然可能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，6歲之前的記憶可能也沒什麽重要的，但我總覺得，好像少了點什麽。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，奶奶說我一直呆在這裏，可我冥冥之中覺得並不是這樣。”

“有些時候，我覺得你很熟悉，像是之前見過一樣。但是我明明沒有見過你，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是從哪裏來的。”她笑了笑，轉頭看著他，“還記不記得我當初在咖啡店見到你的時候，問你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。那句話不是俗套的搭訕，是真的有種熟悉感。”

“你說或許吧，我當時就覺得很疑惑，為什麽是或許呢？”

對於她突如其來的提問，他抿了抿唇，目光變得深邃。

他輕輕開口，“我不是突然出現，你要知道，這個世界上總是會有人一直在你身邊的，不管你能不能看得到。”

“一直在我身邊？”

“嗯，一直。”

她勾了勾嘴角，自嘲般地搖了搖頭，“怎麽可能...”

“怎麽不可能，你忘了蘇瑉峻的妹妹嗎？”

他原本認真的神情加了一絲迫切，像是要向她證明什麽一樣。

她思考了幾秒，點了點頭，“也是，”可又轉而道：“可你又不是。”

她打趣地看了他一眼，仰起頭咕嚕咽下一口啤酒。

他明白她說的不是的含義，下意識想要開口辯解。

“我...”

他沈默了，話到嘴邊，差一點就脫口而出。

其實他很想告訴她，他也是。可是告訴了又能怎麽樣呢，這個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消失的實體，即便她知道真相也不過是給她的以後徒增煩惱罷了。

他話鋒一轉，“你...為什麽會喜歡林元旭呢？”其實在他看來，路璨比林元旭更靠譜，如果真的以後他不在了，把她交給路璨能讓他更放心一些。

她楞了楞，似乎沒有料到他會問到這個問題，隨即低垂了頭。

“你知道嗎，初三那年的夏天，我因為腿上的疤痕感染去了醫院。就在那一天，我見到了林元旭。他當時從一個火災現場跑過來，還背著一個小女孩，臉上被熏得烏黑，一進急診室就大聲喊著醫生。那個時候我就覺得，他一定是個特別善良的人。”

“我以為也就只是一面之緣。可沒想到的是，高中第一天的開學典禮，我竟然在班裏看到了他。當時心裏真的很興奮，我居然和他是同一個班。”她在講述的時候，眼裏都是溢著光的。

“可是後來我發現，他並不是我想象中那麽好。有些時候，我覺得他很冷漠，像是把自己關在一個孤獨的世界，別人進不去，他也出不來。他有他的心墻，而我有我的自卑。我不敢接近他，只能默默看著，就這樣一直到了大學。”

“真的，其實我有問過自己為什麽喜歡他，但是我也說不上來。就好像...有一顆種子種在心裏的感覺。”

他靜靜地聽著，若有所思。

“不過...”她頓了頓，眼神裏摻雜著一絲釋然。“這種感覺，似乎越來越淡了。”

她捏了捏啤酒罐，裏面已經空了。

黃晟熙不動聲色地把自己那罐打開，遞給了她。

“其實我知道，我跟他是不可能的。因為高中的那次游泳課，我鼓起勇氣穿上泳裝的時候，他看到了我腿上的疤。我在他眼神裏，看到了太多覆雜的情緒，不過最多的是驚恐。那一刻我就知道，他並不是我見到他第一面時以為的他，我們也絕對沒有辦法在一起。”

她輕輕嘆了一口氣，如釋重負般地，“不過都無所謂了，已經過去了。”

她轉頭看向沈默的人，他的輪廓在黑夜的籠罩下，逐漸變得清晰起來。

他的眼底，似乎一片氤氳。

他很心疼。原來她對林元旭的感情，是從那個時候開始，在心裏生根發芽的。這些年她對林元旭的每一次靠近，每一個小心翼翼，他都看在眼裏，也痛在心裏。

他默默守護住的女孩，在別人眼裏只是一個像殘缺品一樣的存在。有多少次，他看到她一個人默默難過的時候，他都太渴望能抱緊她，告訴她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在看著她，守著她。但這終究只是一個奢望。

此刻，他只覺得，是老天給他的機會。

或許他等待這麽久，只是為了有這樣一刻，能在她難過時安慰她吧。

他的身影逐漸靠近她，如潭水一般深沈的眼睛註視著她。

下一秒，她就被擁入了一個不那麽溫暖的懷抱。一瞬間，她的心臟跳得張揚又放肆，她幾乎下意識地握緊了手心。

她閉上了眼，貪婪地聽著他均勻的呼吸聲，就這樣沈淪在他的懷裏。

他的手臂有力地將她禁錮，緊緊地貼著他的身體。手卻是溫柔地輕輕拍著她的背，一下一下，似是在哄小孩子一般。

而她逐漸失控的心跳，讓她一時間沒有辦法分清那到底是自己的，還是他的。

這次的和在山林裏開玩笑般的擁抱完全不同，她能感受得到，這次的他，是小心翼翼的，不帶任何玩笑和戲謔的。

周圍一片寂靜，只剩耳邊的呼吸聲，和颯颯的風聲。

他的手磨砂著女孩的背，輕呢，“謝謝你...阿時。”

最後那個“阿時”，他叫得極輕，就像只是說給自己的心聽的，秘密一般。

在她睜眼的剎那，一顆光點倏地劃過天空，在寂靜的夜留下了一道絢麗的長弧。

她怔住了，“...是流星嗎？”

黃晟熙慢慢松開了她，懷裏還殘留著她的餘溫，似乎還能聞到她發絲的花香味。

他望向夜空，大片大片的流星雨從天際墜落，像是一只只小精靈般，再依次調皮地隱匿起來。

“是啊...”他低垂了頭，神色不明地握了握自己的手。

她突然激動地拉住黃晟熙的手腕搖啊搖，兩只好看的杏眼此時已經彎成了月牙，脫口而出，“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場流星雨！”

他怔然，心底最柔軟的部分被莫名擊中。

這個笑容，就像是很多年之前那樣，這個笑顏，自始至終都沒有變。

夜色漸深，風亦轉涼，只有月色剛剛好。

他倆站在走廊上，各自打開了房門。黃晟熙睡的客房，就在她的對面。兩個人似乎都還有沒說完的話，手搭在門把上誰都沒有要先進去的意思。

“那...我去睡覺咯？你也好好休息吧。”廖佳伶不自然地開口，剛準備進去，他的聲音就響了起來。

“等等。”

“怎麽了？”她轉頭。

他驀地笑了，眼裏淬著星光，薄唇輕啟。

“晚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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